漠河行记

当我在哈尔滨登上开往漠河的火车,着实吓了一跳,带着大包小包的人群在走廊上一个挨着一个地站着,俨然春运的熙攘景象。我拎着一个大行李箱,从车门处艰难地挪到自己的座位,竟然在零下30度的环境温度下挤出一身热汗来。这时我隐隐地对20多个小时的硬座旅程产生了抗拒。

火车缓缓地驶离哈尔滨,这次东北之旅的第一站。这座东北冰城,有一种说不明的异域风情。走上中央大街,苏式风格的屋檐,色彩明快的建筑外墙,广泛使用的铁栅栏,再配上一条街都在循环播放的手风琴音乐和不时扑面而来的冷风,这个整体风格给人的感觉,如同穿透了时光的回廊,对上世纪苏联解体前的繁荣和格调惊鸿一瞥。而当慢慢地走到大街的尽头,看到了冻结成冰的松花江上,一个个用小红旗分出的娱乐场,以及那么多本地人穿着传统猎户的御寒皮袄,赶着马和骡子吆喝着旅客,这又让人感叹曾经的中苏通埠繁华已逝,终究还是东北人民的淳朴源远流长。

夜幕降临,车厢渐渐安静,只有列车员还在推着水果车一路借过一路叫卖。这名光头列车员长得和郭德纲有点像,笑呵呵地张嘴还来那么一出东北味浓郁的逗哏,让站在走道上的旅客有多少麻烦和不便也吞回了想说的埋汰。有些旅客即便不买也顺着话调侃几句,整个车厢便能笑成一片,让人有一种身处二人转舞台的错觉。这与我之前的经历大相径庭:以前多是在南方坐的火车,旅客们除了和自己的同伴熟络地打牌聊天,对陌生人只是偶尔用莞尔一笑表达着内敛的善意。

火车沿路停靠,沿线各站陆陆续续竟然下了不少旅客。到了凌晨三点左右,原来拥挤的车厢清空到可以一个人占一排座的地步。这时睡不着,刚好感受一下东北火车的独特之处。窗玻璃因为车外的低温在四周蒙上了一层碎冰,只在中央留出了一块圆角矩形的区域;窗户下方的暖气却在鼓着劲地吹,温度高到腿部一直太热;窗户下方正是这冰火两重天结合的部分,碎冰被暖气融化,滴水又被冷凝,居然生成了一排冰棱。车厢之间的连接处是另一处极端的地方,因为一般的火车把这里设计的通风以作为吸烟处,低温简直把这变成了冰箱的冷冻柜,四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当早晨日出时,火车已经行进到大兴安岭地区。窗外两侧原本是模糊的黑色丛林,只有地面和树梢一层干雪映着幽暗的深蓝。东边的天空慢慢出现了温暖的橘色,继而太阳升起,光线在林海上铺开,原来粘连成一片的树影展现出细节和层次,积雪也从夜里的深蓝变成反射着阳光的银色、金色。

我们在下午四点到了漠河站,又转小面包开往中国地域最北的村落,北极村。到了北极村已经是晚上的饭点,天早黑了。我们饿的头重脚轻,赶紧找了个地方吃饭。饭后走回青旅,竟然鲜有路灯。幸亏晴朗的星空和积雪的反射,四周的柴垛和陋屋才依稀可辨。室外的十分钟步行竟然已经接近我们的极限,能感觉到脸颊和鼻子渐渐的覆上冰渣,脚掌和小腿也因为寒气的侵袭渐渐疼痛甚至麻木。黑暗中透过窗户映出的灯光仿佛有形质的暖人力量,吸引我们加快脚步赶回青旅。拉开门冲进屋子,首先迎来的是眼镜上的一片白茫。待得我们依序进了屋子,最后一人关上厚重房门的一刹,耳边从呼号的北风变成突然掐断的静谧,屋里的暖气钻进衣裤的缝隙,僵硬的身体又渐渐活络过来。这时突然懂得“风雪夜归人”简单五个字所写的意境。

次日起早去村里的几个著名景点。在我看来极北之地主要在于踩点的意义,其景点免不了人工造设,匠气十足,乏善可陈。值得一提的是黑龙江。我之前甚至不知道这名字就是一条江,而且就是以它的曲折江干作为我们的北境国界。在气温零下三十度的环境下它早已冰冻,广阔的冰面中间,一排铁丝网顺江延展,作为中俄的分界。另一边的哨岗是灰白色的迷彩,这边的则是我们常见的军绿,哨兵们的军大衣明显比其他地方的厚实,头部还戴有保温的面罩,只有一双眼睛留露在外机警地审视着。冰冻的江面并不都十分平整,一些弯道上的冰面犹如静止的惊涛拍岸。我们好奇这难道是因为气温骤降让浪尖定格,本地人告诉我们这是因为上层结冰后,下面的流水在弯道冲击,又把下面的冰层顶上来,一层层累积造成的效果。

我们的行程还要赶去另一个村落跨年,有五个小时的车程,一半平地一半山路。道路两边的景色一直相差无几:同样的树种在同样地交错,同样光秃的枝干上都覆盖着同样的皑皑白雪。崎岖的山路时司机师傅会赶下我们步行,一些山泉流过的路段因为结冰也要开地小心翼翼。在平地上师傅会健谈地和我们聊天,险要处则需要聚精会神,之后停车小憩,后面的车子开过时对方驾驶员还问是不是需要帮助,可能是同为本地的司机,深知在这冰天雪地间抛锚的无助和无奈。东北的房子都建的低矮,于是当我们顺着一条山路下坡驶进村落时,只看到平原上一条条直起的炊烟,让又冷又饿的我们精神一振,自行脑补了热饭飘香。

跨年的夜晚,本地人早早的爬上了温暖的火炕,外来的年轻人们则兴奋地走出屋子,四处寻找朋友抱团活动。不需熟识,黑暗中手电的一个晃面,即可以发起热情的邀约。村子的主路上升起一堆堆篝火,围在火边的人们不自觉的靠近它驱赶寒意。跳跃的火焰映红着人影,也融化了这块空间里飘絮般的飞雪。一群年轻人在一起永远不愁没有活力,唱歌跳舞,或是一些寻求刺激的人比试着从火堆上跳过。临近零点,更是把大家的热情推向高潮。大家纷纷拿出准备好的烟花爆竹,在篝火的外围燃放。人们欢呼着,数着秒数迎接着新年的到来,偶尔会有一两声嘶吼的爱语或是宣言。时间的流逝其实在上一刻和下一刻并没有什么区别,对于熟睡的本地人,明天依然是太阳的东升西落,林田间的早作晚息。年轻人却总是兴奋地迎接着零点,它标记着生命的年轮,分隔了新旧的诗篇;它是阅历的收获,也是希望的开始。而在此时此地,更为这个点赋予了空间尺度上的特殊性。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人们甘冒漫天风雪,不畏千里冰寒,来到漠河跨年所追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