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你们
当姝敏第一次邀约吃饭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之后我们的生活会有那么多的交集。
推开门的时候我看到的是除了姝敏外一屋子的生人。我在硕士们面前总有一种局促,感觉自己年纪太大,会格格不入;害怕自己太沉闷,会难以合群。这次本来也一样,然而饭后两个女生和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聊开了。于是那天晚上我认识了涵璐和玩偶西西,认识了小熊。
过了几天,又来蹭第二顿饭,这次是涵璐掌勺。出乎意料,涵璐看起来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公主,竟然还能做出一桌好菜,糖醋排骨色泽红亮,腌黄瓜清脆酸爽,手撕鸡麻辣椒香。许是那天饭菜过于可口,桌上聊着聊着我也渐渐放开了开始的拘束。我们更了解了彼此,我像是重新认识了三人:姝敏不止会玩鬼点子多,娴静的时候也能那么淑女;涵璐在生人面前高冷混熟了却是大大咧咧直来直往的性格;小熊竟然是一枚博览群书的低龄高能学霸。一顿饭宾主尽欢,饭后还聊到挺晚。我头一次滋生对于宿舍分配的惋惜情绪。虽说和外国室友相处可以交流提高口语,领略异地文化,但抛开那些不一定有的收获,这才是我心底想要的留学生活:一桌热菜,一晚闲谈。
之后相约一起跨年。那天也是第一次在你们面前做菜,小熊在边上一直给戴着高帽,要么是“波哥做的一定特别好吃”,要么是“波哥太神奇了”。我既紧张地想表现出最佳状态对得起小熊的夸赞,又隐隐地期待能做的完美甚至给出一个惊艳。结果适得其反:忙乱中做三杯鸡忘了放糖又糊了锅。那一刻我是崩溃的。特别是当我对上小熊殷切和疑惑的双眼,一脸楚楚可怜的表情再加上一连叠的追问“波哥为什么会这样”,“波哥竟然失败了”,我好像做错了大事一般无法抬头,直到大家在餐桌前坐定开饭,涵璐尝过后一锤定音:“并没有特别难吃,只是一般难吃而已。” 才稍平复心中惴惴。半个月以后,第一次叫你们到我家吃饭,本着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来的古训,再次尝试三杯鸡。幸亏没有再次失手,才算是扳回一城。
涵璐每次出去旅游都会给我带伴手礼。有一次是来自土耳其的石榴粉,泡开后一杯猩红液体有点狰狞,却冒腾着一股奇幻的异域甜香。在伦敦参观国家美术馆还不忘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正面抬头落款俱全,满页祝辞,情义款款;背面赫然一副馆藏名画《An Allegory with Venus and Cupid》,高贵典雅,堂皇无边。
五月我去了一趟荷兰法国,穿着一双搁脚的皮鞋,在外旅行了十天,最后接近筋疲力竭。在法国玩的最后几天,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想多呆几天和朋友相聚,却难抵疲累;一方面想回爱丁堡好好休息,又不想继续形影相吊。这时收到姝敏发来的微信:“波哥你几点的飞机到爱丁堡,过来吃饭吧。” 当然是欣然应诺。当天晚上背着行李到你们家,一桌热菜飘香,等着我入席开饭。那一瞬间,心里突然十分温暖。
我们一起有过惊险经历。那天去爬亚瑟王座,开始登山时天气还好,山路也宽阔平坦,一路花香阵阵,野草离离。后半段是石阶从山腰处一直蜿蜒到山顶,而临近山顶的那几步狭仄地只能让一人通过。天气随着我们的攀爬恶劣起来,偏在最险峻的一段峭壁边风紧如浪。小熊和姝敏赶在阵风的间隙手足并用地爬上了山顶,我和涵璐则被大风吹地贴在山壁上,分毫不敢动弹。这状态持续了该有一刻钟,总算待得风势暂缓,我们赶紧掉头下山。下山后犹自后怕不已,大家交流时无不谈到当时倏然一念:弄不好今天小命就交代在这了。由此一惊让我们放弃了原定计划,未曾再上山顶去看落日。
但说起落日,我们在家里也能观赏。你们厨房的视野实在太好,饭后收拾之余抬头一看,窗棂就是相框,框着一幅风景如画。近景的马路上巴士穿梭,稍远处王子街上商贸繁华,古朴形制的房屋层叠着延伸向远方,间或露出一两个高尖的屋顶是社区的教堂。远景是一片海水,午后太阳直射下波光粼粼、灼灼耀眼,阴雨时与天青洇成一片,偶尔晨曦下水色潋滟,便是一汪湛蓝如梦。黄昏时分,夕阳如豆,却红彤似火,燃尽半边天空。看天上,或万里无云,西边橘色渐染,东边夜幕铺陈;或雷雨刚过,层云朵朵,纷呈着浓厚饱满的火霞颜色。看地上,十有八九日空气通透,那便是余晖千里,金光满城。
我们也曾一起去看海。爱丁堡的夏天都不一定会断暖气,于是那几天热到可以穿短袖,对于心心念念要去海边捡海带的我们来说简直有如天赐。我们提着脱鞋,坐上了去Portbello的公交。海边晴空万里,只有在海天相接的平面浮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你会恍惚那些是远处的浪腾起了水汽还是另一侧海岸上群山的背脊,只有它们渐渐挪移或是变换形状,才会惊觉那些原来是在地平线上初生的云。每一次浪来,都将一些或是肥美或是鲜嫩的海带海草拍到岸边。我们就拿着一个塑料袋,挑拣一些品相好的、多肉的收到一起。捡到累时,又随性地往沙滩上一坐,拍起了照片。为此我还一度低落,因为健身半年居然拍出了照片还是又土又肥,直到后来意外的发现遮脸道具墨镜的神奇作用才又活了过来。我们为了骗海鸥入镜,专门带了面包,果然用麦香引来了海鸥群。它们在我们头顶盘旋,在我们身边啄食,里面还混入了两只鸡贼的乌鸦,甚至打起了我们海带的主意,差点被叼走整个袋子,幸亏被小熊即时发现。我一直记得那天的沙滩景象,身边三五成群的人们在曝晒、喝酒、打球,海岸弯成一个月牙形状,岸上田园随地势高低起伏,空气里并没有海风的腥咸,却飘着鱼和薯条的油炸香。街头艺术家在自弹自唱,低沉的大提琴和着沙哑的嗓音,偶尔被插入了一声清脆的自行车叮铃。整个海滩有一种惬意的闲散氛围,让人放松知足,徜徉其间。想来无比庆幸,我们抓住了爱丁堡为时一周的夏天。之后天气转冷,直到现在八月末,再也没有可以下海的温度出现了。
我们也有很多可以充做谈资的囧事。那次一起到公共休息室看韩片《霜花店》,剧情刚进行到一小半,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我们赶紧正襟危坐并迅速切成了一个随机点开的视频。这群人来了还不就走,好像说是以为这里在举办一个Party,自来熟的就坐下开聊起来。我们坐着十分尴尬,特别是电视上还放着一个无意义的视频,自己都觉得欲盖弥彰。直到一个后来者注意到这点问你们这是在看什么,要不我换点音乐放一放热个场?我们从善如流地猛点头,之后找了个借口就仓皇而逃。第一次小熊介绍英国男朋友小哥给我们认识,我磕巴局促的口语表现引来你们三人的无情嘲笑,姝敏还发了一个朋友圈状态,即便是事实我还是觉得无比丢脸。还有一次去看电影回来我们举着手机给姝敏最萌身高差的背影拍了一路,小视频我们都还留着。
还有我们坚持了几天的晨跑。每天七点出发,八点半一身运动后的酣畅淋漓,投入一天的学习和工作。那恰是五月Meadows最美的几天,横贯草坪的几条小路两侧开尽了樱花。粉红色的花瓣压满枝头,堪堪将坠;树桠繁茂,拱庭如盖。在这样的路上晨跑,何止仅是运动,更是在蔷薇织就的隧道里穿行,跑出了意境。一时风动,细碎的花屑纷飞,有如蝶舞。风后落步就得更加轻慢,脚深脚浅,避无可避,只得小心地碾过一地落花。
我们曾计划在结束deadline后好好疯狂。计划了买些酒去草地上一坐一晚,计划了去海边烧烤不醉不归,计划了去酒吧灌酒挖些彼此的辛秘,计划了等小哥考完期末考来爱丁堡让他带上家里收藏的麻将。其它终未实现,对于最后一项波哥终究技痒。虽然小熊说了一个月后小哥可以带着麻将来爱丁堡,我还是没忍住在早早地去中超买了麻将回来,当天下午就铺开了桌子开赌。波哥有心将大家杀个片甲不留,却因为牌桌上坐着姝敏这个更大的赌神而未能得逞,几局终了,只得怏怏认输。从此麻将基本封尘,我们却意外将打牌技能解锁。于是常常晚上和周末开局斗地主,小熊总是垫底和早退,偶尔接到爸妈电话,居然还是远程指导。我们问小熊父母会不会觉得原来的乖小孩现在会打牌了都被我们带坏了啊?小熊说我爸得知我在打牌,说不辱家风,甚感欣慰!
我们还有太多的约定没有来得及兑现,留给我好多遗憾。遗憾我没有和你们一起去看格雷的电影,遗憾没有去看海上日出山上日落,遗憾我们最后一次聚餐竟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遗憾今天我来吃饭却得知小熊明天就要走。不过没有仪式性的结束也好,像是我们只是暂离而无需告别;改日相逢,说一声多日不见,又能亲密如同往昔。
我有太多的回忆涌过心头。
那天海风习习,阳光和煦,清浅的海浪漫过脚趾,小熊如孩子般欢快地戏水。
那天卡尔顿山上春光正好,涵璐张着手,轻快地跑向相机,灵动轻盈像一个山间的精灵。
那天日暮斜阳,一树桃花灼灼,姝敏捧书而坐,嫣然一笑。
美好的时光倏忽而逝,那些如画的片段,在眼前一一回放,又如指间沙,匆匆溜走。对于我来说,读博的大部分日子压抑痛苦,迷茫踟蹰,犹如无月的暗夜,笼寂无边。幸得与你们相遇相识相知,才有一起相处的快乐片刻,才为这暗夜缀上星光点点。正是这漫天星斗,熠熠银辉,成就着夜色之美,也照亮着我前行之路。